婶婶要回国了，就在今年中秋后。

　　这是她离开家十五年后，第一次回到中国。

　　婶婶是远近出名的美人儿，20岁便嫁给了叔叔。当年，家里不同意二人的婚事，为了抱得美人归，叔叔跑到五四公园，说要翻桥往下跳。似乎，他确实这么做了，还惊动了当时正在杭州服兵役的我的父亲。庆幸的是，叔叔用一条受伤的手顺利娶了婶婶。次年，堂哥就出生了，生的浓眉大眼，遗传了婶婶的美人胚子。

　　然而，好景不长。这对当年拿生命做赌注的小夫妻也开始无休止争吵，男人的话伤了女人的心，她不想做一个“只懂得花钱”的女人，于是她借债去了美国，说要证明自己。

　　2000年冬天，大家聚在位于沿山路附近的金水饮食店，说说笑笑“戏谑”着分别。堂哥说，你多看看你婶婶，她就要出国啦，下一次见她还不知是什么时候。说完，他便自己先目不转睛地顶着看，下巴顶着手背，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许久。

　　那年他16岁，正上初三，没有多说不舍。

　　在机场，看到婶婶入关时，他潸然泪下，好像把心里的一个重要的东西硬生生地拽走一样，疼得受不了。

　　这一趟，婶婶顺利地抵达美国，到纽约唐人街开始学习做美甲，那年她36岁。为了省吃俭用，尽快还清债务，初到美国的那几年，她从不给自己休假，冬天时手冻得通红，又要一次次浸在水里，溃烂得钻心疼。但为了生活，她一坚持就是十五年。

　　吃喝都尽量节俭，却从不吝啬给自己的儿女打电话。越洋电话打来，母子俩能聊上好半天，说说心里话，聊聊身边事。有时候聊得久了，大学同学还以为堂哥劈腿有了新的对象，“好事者”还跑去他女友那儿打小报告，解释后才发现是个大乌龙。

　　一个人在国外的日子久了，人也变得单纯，每天除了工作，便是思念家人，钱包里那张印着儿子和女儿的照片一直没换，有空了便翻开来看看。婶婶用了几年时间还清了债务，然后开始供儿子、女儿念书，只要是孩子们开口要的，她从未拒绝，甚至加倍给予，为的想弥补不在子女身边的遗憾。

　　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当年五四公园的白马被拆了，一个年代的地标消失了;当年满世界撒花瓣的羊蹄甲被移植，行道树换成了一到秋天就扑鼻香的金桂树;当年静谧闽江畔多了脚步和故事……堂哥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数着日子，究竟在数什么?他自己都不知道，数到最后便进入梦乡，梦里有妈妈的脸和笑，他们又在一起生活，终于不用再羡慕别人家的幸福美满。

　　2012年，堂哥结婚了，嫂子便是大学里那个女友。结婚那天的天气，像婶婶出国时一样冷，堂哥起了大早，穿着帅气的西装，呼着一口口的白气跑去花店装花车、接亲。一整天，两个新人被喜娘牵引来牵引去，像对可爱的木偶人。都说结婚这天是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，诚然，堂哥笑得脸都僵了。

　　当天晚上的喜宴摆在望楼酒店，那时候微信已经普及，为了让远在万里之外的婶婶也能看到儿子的大喜事，姑姑全程举着手机现场直播视频给婶婶看。视频里，已经年近50的婶婶依旧是个美人儿，她兴奋地一夜没睡，前一天特地做了头发，一头时髦的大波浪配着精致的妆容，端坐在视频里，全程带着笑。

　　喜宴进行到感恩父母的环节，堂哥怎么都笑不出来，他一瞥视频里傻笑得像个小姑娘的妈妈，又一次潸然泪下，他紧紧拽着妻子的手，倔强地昂起头，不想让眼泪掉落，最终却比谁都掉了更多眼泪。他带着妻子深深地朝着视频里的母亲鞠躬，啜泣地说不出话来。

　　“最痛苦的时候便是这一刻，我多想妈妈能就真真正正坐在面前，这是她最爱的儿子的婚礼，她终于当婆婆了……”堂哥聊起这些时，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
　　2014年12月，婶婶终于拿到了绿卡，筹备着回国，但因为种种原因回国时间一次次推迟。直到2015年下半年，准确得到妈妈要回国的消息后，堂哥又惊又喜，但又开始无休止地害怕。“好像歌词里唱的那样，‘连见面时的呼吸都要反复练习’，怕多年未见的陌生与尴尬，怕这份一直藏在电话后15年的感情突然爆发。”堂哥反复絮叨着，但深信不疑的是，这一次，他与妈妈的相聚终于不是在梦里……

　　颖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