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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://www.zwenet.com 2019-06-21 12:28:33 【字号 大 中 小】
○李小米
我倾听一座城,有时喜欢潜入到它的深水里去,在那里,一座城,浮现起昨日的浆声灯影。
朱先生呷了一口茶,在桂花飘香的茶楼下开始缓缓讲述了。他那天要聊聊的东西,是关于这个城市老城墙的一段脉络。十多个听众,其中还有戴珠宝的大老板。
朱先生每周都要去茶楼闲聊,他特别喜欢那几棵老桂花树,他70多岁了,就是闻着那桂花香长大的。他喜欢靠在桂花树下,摸一摸树身的粗糙老皮,或者闭上眼,让桂花香在风中穿透肺腑。他来这里要聊一聊的话题,大意是温故这个老城的历史,老时光已如那老城墙,风一吹,都要摇摇晃晃,如果再用手一推,顿时就稀里哗啦。有天夜里,朱先生在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挖掘机在突突突轰鸣,他推开窗,看见一座老宅院灰飞烟灭。老先生泡了一杯茶,干脆不睡了,瞪着眼,噘着嘴,埋下头喝一口茶,突见一颗老泪,掉进茶水里。
朱先生就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。他的第一声啼哭,就从那老巷子传来,祖孙三代的尿片,也是晾晒在那黄葛树下。有一年,大水从逶迤群山间浩荡而来,这城市的下半身,被波涛淹没。全城的人都惊呆了,恍惚以为是看到了《白蛇传》里洪水滔天的新篇。大水要赶来的那几天,朱先生在树下踱着步子。他有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,让我过去陪陪他。我看见,浩渺月光下,他在和树喃喃自语,风把叶子吹得“哗啦啦”响。我看见,朱先生猛地抱住那棵树,像是一个饥饿的人,要啃咬着什么。朱先生的老母亲去世那一年,他也是这样搂抱着母亲,咽下最后一口气的。
朱先生对这个城市,对老城,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,他要说出来。那些话,哽在了怀,咽下了肚,也如在波涛之下涌动。可惜的是,他已没了几个听众。他就在自家老屋子里,用文火慢慢熬,那一锅老汤,已快在风中凉去。他有时猛吹几口,像是在做人工呼吸。那一锅老汤里,有老城里的老照片,有他当年为儿子买馒头发行的本地粮券,有线装书,有过路的历史名人留下的物件,有老屋瓦片,有祖母衣上的几颗扣子……还有他温故这个老城的光影记录。
像朱先生这样的人,我在这城里也遇到过几个,他们是老城的活字典,藏经楼。他们的长长的寿眉已发白,如植物披满了霜。他们温吞吞地走路,宽容疏朗地笑,像我有一年,在贡嘎雪山下看到的一棵树摇摆起来,我的心,扑簌簌掉下一些雪。他们望着我说话的表情,眼神热烈而期许,如老井里泛起的光,有时还打着幅度很大的手势,整个人像被天风复活,都吹得神采奕奕的了。
这些人,这些和老城墙老院子老巷子老树木一同呼吸的老人,让我想起烛光,它在深山老院的窗前,微光荧荧。而他们,就在老城里,摇曳发光,也如萤火虫,孤独地飞舞。我生怕他们都提前走了,就加快了步伐,走进他们的老宅,谈心,或者沉默。
他们的活着,就是城市渐渐老去的文火。风,能不能再小点吹。